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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新的海运大厦落成,是当时香港最大的商场,象征着时尚、洋气的新时代,内有112家商店,1200个停车位,另有中西餐馆酒吧,包括在商场中庭,仿法式路边咖啡座模样的Maxim美心餐厅。

在另一个角落,有一个卖饮料的空间,叫巴西咖啡﹝Café do Brazil﹞,顾名思义,卖的主要是咖啡,称它为空间,因为它是在那个没有星巴克年代的一个类似今天星巴克的场域,所谓家庭与职场以外的「第三空间」。在60年代中,白天谁有闲去泡咖啡馆?大概是有闲太太们、影人、偷闲跑街经纪,和自由职业的文化人,巴西咖啡大概比较吸引后两种人,这造就了文化小圈子里的巴西咖啡传奇。

用今天的眼光,很难想象大商场里的一家开放式咖啡店对60年代文化人的吸引。甚至到70年代末,大家都已觉得难以理解。据魏绍恩78年11月在《号外》的目击报导,从国外回来的音乐家林敏怡,首次来到巴西咖啡,当场失望的叫出来:哈,乜呢度就系巴西?名气与实相的落差太大,林敏怡立即说《号外》应该做一次专题大肆抨击之,在场的摄影家梁家泰建议来个公开设计比赛替它重新装修。

当时的巴西咖啡已经重装修﹝「低格调的美心」,魏绍恩说﹞,所以特别没劲,不过,原本的装璜虽胜过新装修,却不是文化人光顾它的理由。对当时的新文化人来说,泡咖啡馆是有别于老文人泡的茶楼、浴池、舞厅、豉油西餐馆,或洋人的酒吧;对左倾或波希米亚青年来说,在半岛酒店、浅水湾酒店、中环告罗士打行喝高档咖啡,显得太布亚乔亚了,而且有点局促。海运大厦像公共空间,人人可进,包括穿牛仔裤或长发者,所以心情不一样。当美心的faux法式装璜跟抽Gitanes烟的文化青年发生基本美学衡突的时候,难得在不起眼的巴西咖啡,喝一杯饮料可以坐半天,那些有长时间不进食本事的文化青年,遂别无选择的在此生根。

巴西传奇是莫国泉、冯若汉这些「固定摆设」用屁股坐出来的,日子有功,产生聚众效应,于是,关怀远就会踫到吴仲贤,而吴仲贤是个不可能不搞事的人,终有一天会在那里跟关怀远说起办《70年代》双周刊,而关怀远就在那里决定加入该刊,如此这般后世就有故事了。

那年代的文化青年都在66年看过、甚至爱恋过法国电影《男欢女爱》,记得里面的桑巴舞曲配乐,本来大家只知道巴西是个会踢足球的亚非拉国家,盛产咖啡,现在多了这么美丽的音乐,巴西两字也变得挺酷。

当然,如果巴西不是在海运,就不会有这场跟当代文化人的奇缘。

社会学家吕大乐曾在英文《香港的商场化》一文罗列海运大厦对婴儿潮一代的象征意义,那代的名家由陆离到丘世文都写过海运大厦,它大概是当时最性感的场域。

海运大厦还有一个实际功能:它是远洋客轮泊岸的地方。那时候,哪个青年不想坐火轮走去外面世界看看。当时有所谓海上大学如《宇宙学府》,访港时泊在海运,我还上船参观过、憧憬过。若论我同代人的集体记忆,海运大厦是接近天星码头等级的。

我小时候跟父亲去告罗士打吃下午点心,到大学自主活动力更强的时候,就去希尔顿酒店、怡东酒店及新开在海运大厦旁边的香港酒店喝咖啡,竟错过了巴西咖啡的经典十年,待做了《号外》后才去那里朝圣,反应就跟林敏怡一样。

或许香港文化人从来没有一个共同泡点,从来是四散的,在大会堂低座、艺术中心、外国记者协会、艺穗会、酒店咖啡室……我猜想蔡浩泉、昆南、石琪或叶辉说不定后来宁愿呆在不知名的街坊茶餐厅 -- 那是另一种美学选择。如果一定要举出类似巴西咖啡那样带点传奇色彩的文化人第三空间,之前该是太子道的咖啡屋,多年后是兰桂坊区荣华里的64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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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冠中

陈冠中

77篇文章 7年前更新

香港作家。生于上海,长于香港,曾在台湾居住,现居北京。先后就读于香港大学与美国波士顿大学。绿色力量、绿田园有机农场、香港电影导演会等发起人,现任绿色和平国际懂事。1976年创办生活潮流月刊《号外》。曾在90年代中期任《读书》海外出版人。著有小说“香港三部曲”(《太阳膏的梦》、《什么都没有发生》、《金都茶餐厅》)《盛世》、《裸命》,评论集《城市九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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