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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时间不确定,书砸在我头上了。根据会章规定,被书掟中头部,要立即汇报、备案、存档,并赴指定的地点急救。章程上欧体语法、国粤语兼用的明文是「被书掟中」,似在指涉书的背后另有主体,譬如说另有一个掟书的人,可是这回却是书砸在我头上,书本身是主体,定义上能否构得上我「被掟」,说不准,文法向来不是我的强项。或许是因为我的某些无意动作触发了、甚至是因为长久以来我的惯性造作终于连锁累积蝴蝶效应量变质变诸如此类,导至了居上位的书在某时某刻不得不往下砸中我头,这样说来,掟我者我,我还是成了掟书的主体,虽然以这次的实况,用「掟」字有点欠妥,还是用「砸」字比较恰当,不过,谁会去管用字是否恰当这种细节呢?事实是书砸在我头上了,我的蜕变只是迟早的事。

我犹疑应不应该惊动卫书会的道友们。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他们习惯像幽灵般隐居于市,除个别例外,大多不爱交叉互动,更不愿引起注意,只有在彼此偶然照面的时候涩涩的打个招呼,像冬日里的刺猬,就算有心相偎取暖,却更怕被刺伤而只得匆匆互闪。对不起,又用了「被」字。

自从H埠抗议填鸭教育的掟书三叹风气演变成反智的、带攻击性的掟你个头运动﹝成日挂住睇书,等我挪本书掟醒你个死人头!﹞之后,卫书会就应运而生,不过因为是刺猬,我们的组织是松散的,我们的行动是被动的﹝又用「被」字﹞,凡有会员被书掟中头部,我们就记录在案,然后数一数还有多少幸存者。至于传说中免费的急救服务确是存在的,不过很多人记不起它的地点所在,据调查,被书掟中头部的道友们,最初期的征兆之一是忘记急救地点,急救成功的例子故此绝无仅有。

全人类都知道,被书砸中头部的人从此不用看书也能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这给了掟你个头运动一种正当性,被视为是有效的震撼疗法,有人甚至认为以书掟人、助人戒书才算是好市民,遂上行下效,蔚然成风,结果是看书人口骤减。至于不愿意接受社会改造、执迷不悟的看书份子,惟有放弃在地面活动,潜伏于能见度低的旧区陋厦。这样一来,在公众场所以书掟人头部而确实命中看书份子的边际回报越来越低,市民热情不再,掟你个头运动降温,看书人口反而稳定下来,不过幸存者也渐渐老化,加上有好像我今天这样的意外中招者,慢慢自然流失,走一个少一个。

就在看书人口萎缩到了某一个临界点的时候,全城的看书份子同时发觉自己添了一项特异功能,一眼可以在芸芸众生中辨认出同道中人,就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的同性恋者,凭眼神就可以心照不宣找到同志,把异性恋者蒙在鼓里。表面上,看书份子并没有特征 -- 好吧,可能衣着寒酸了一点、样子猥琐了一点,不过这些只要花点心思是可以掩饰过去的。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全城的看书份子忽然都能够认出看书份子,虽然不知道对方在看什么书、练什么功,但却可以肯定是在看书,然后在知道吾道不孤后,像受到神秘加持一样,脑中植入了卫书会自动更新的完整版章程 -- 我就是因为辨识到其它道友,加入了卫书会而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更奇妙的是,在看书的人越来越稀有的同时,幸存的看书份子的啃书胃口却越来越好,而且每隔一阵子,就有一种生理反应,觉得自己能量又增大了,可以啃更多的书了。我发现自己每次能量升级的时刻,不久前一定有一个我知道的看书份子的头部被书掟中。是不是他或她的看书能量给其它的看书份子摄取了呢?是通过什么媒介把他或她的能量过给我们的呢?是幸存者大家平分,还是有别的不均衡分配模式?我尚未整理出其中的规律。我尝跟一些道兄道姊讨教过,有的跟我一样在寻找答案,有的视之为隐私不愿意分享,也有的骂我贪婪,好像我是在发死人财。谁都不能否认,每个看书份子几乎都有过间歇性能量升级的经验,而且往往是借助那些离我们而去的先行者。

我的看书胃量撑大后,书自然也越存越多。大家知道H埠寸金尺土,而且为了保密,我一般躲在无窗的斗室里,尽量缩小足迹,以书捞饭,秘密练功,准备长期抗战。我们卫书会的道友当然都知道要保护自己的头,正如章程首页上写:书不及头,天长地久。可是,我的空间实在太小,书也实在太多,它们一定是挤得不耐烦了,趁我不察觉的时候自己越攀越高,才会砸到我的头。

现在,我要离开大家了。我让我的头被书砸到后,就只可能有一种结局,大家心里明白,我是没救的了,就算跟大家汇报、备案、存档,然后去指定的地点急救,也只是尽人事而已,事实仍将是我要离开大家。被书掟中头部的人要退出卫书会,这也是道上不成文的规定。我将重新做人,如痴呆症患者,记不得看过的书,从此跟大家形同陌路。我不和你们道别了,让我悄悄的走,如果我的离开真的能够给你们带来能量,我将永远与你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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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冠中

陈冠中

77篇文章 7年前更新

香港作家。生于上海,长于香港,曾在台湾居住,现居北京。先后就读于香港大学与美国波士顿大学。绿色力量、绿田园有机农场、香港电影导演会等发起人,现任绿色和平国际懂事。1976年创办生活潮流月刊《号外》。曾在90年代中期任《读书》海外出版人。著有小说“香港三部曲”(《太阳膏的梦》、《什么都没有发生》、《金都茶餐厅》)《盛世》、《裸命》,评论集《城市九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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